小时候，我们村的东头有一个涝池。在涝池周遭生长着的是一些年纪很大的树。两棵柳树一抱粗，高过房顶, 从头上披下来的枝条比牛的缰绳还长。春天,一个个柳树哨子从这儿出发,吹得全村都响。用柳树条子编的草帽,让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小“解放军”满巷子里打仗。两棵柳树中间夹着一株高得钻天的梧桐。三伏天, 只要有一个伙伴爬上梧桐树时，在涝池里玩耍的小伙伴们看着眼热，就纷纷穿起藏在蒿草丛里的短裤，跑到树下抢着向上爬，不一会儿梧桐树就像一串算盘珠子。谁的父亲老远见了，喝骂一声你熊下来不下来，算盘珠子慌忙落下，随即新的算盘珠子又在形成。从梧桐和柳树的组合顺延开来：是可以摘桑葚的桑树、可以钩槐花的槐树、可以串手链的柿子树，开着紫色喇叭状花的桐树，等等。在这儿，有多少棵树，我们就有多少个可以玩耍的伙伴。

    又是一次钻进涝池里，池里只我一个人，连池岸算上也只我一个人，别人家正吃午饭，我因母亲上集未回，吃了个馍就来玩耍。因为人少，池面平静如镜，云团、树和草的倒影在镜面上清清楚楚：梧桐的倒影要钻到池底去；云团的倒影在睡觉；槐树的倒影、桑树的甚至杨树的倒影都是发木的，像回答不上来问题被罚站的一排学生。只有柳树的倒影在动，一串串柳条穿着绿色的连衣裙在穿梭着跳舞，飘逸、轻盈、舒展；叶缝中反射出来的阳光，宛如无数个闪烁的明眸，活泛、妩媚、清新。太美了！我深深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。我傻傻地想：前人们真会栽树，梧桐和柳树相邻而立，真是绝配，挺拔威武的梧桐是树中的王子，那仙女般的柳树肯定就是公主了。

    母亲回家后，我告诉她柳树好看，象公主。不想母亲的脸一下子阴下来说，柳树是溜树，好运气就溜了，男的寻花问柳，女的杨花柳性，一个家就不一气了。我脸一下子就红了，柳树原来是不祥之物，也不正经啊!

    上初中的当儿，农村的改革已取得成果，我所在的学校和班级，出现了穿裙子的女同学。每当她袅娜地飘过我的视线时，我下意识地在心里骂“柳树”。到了高中，这样的“柳树”就越来越多了，尽管多了，但毕竟还是“柳树”。当学到一句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时，柳永这个不正经的文人形象便任我歧视。学柳宗元的《捕蛇者说》，我浩叹前贤因姓氏蒙污。至于学到陶渊明的《五柳先生传》时，则大生疑惑，爱菊高洁的老先生怎么号“五柳”。一个犹避之不及，您还来五个？从课外书中看到柳下惠坐怀不乱，也看到柳下惠本不姓柳，因爱柳树而改姓柳时，则疑惑得一头雾水。疑惑归疑惑，但终不敢讨教于智者。

    我家乡的洽川风景名胜区闻名全国，从县城通往景区有一条旅游专线，专线的两侧，是以垂柳为主的生态景观带。我工作的单位就在路边，一出大门就是专线，就是柳树的世界。每天上下班的出出入入，满目的柳树青青，让我感受到了绿色的美丽。 

    冬季是漫长的，漫长的使年轻人也老了。过了春节，当太阳的光线变得清彻变得亮堂时，柳芽就从水份饱满的杖条里钻出来，它以生命苏醒后的一抹绿意，告诉人们春来的讯息，而其它树呢，还在慢慢地返青；盛夏天热气躁、万木葱郁，多数树木旁枝末节，横插斜出，繁乱的使人窒息；而柳树条分缕析，清爽干练，枝丰骨傲。深秋风催霜杀之时，多数树木槁木枯叶，气竭力衰，而柳树则从容地应对颓局，删繁就简，矍铄坚劲。在关中平原避风向阳的地方，柳树甚至可以披着黄中透绿的叶子越冬。

    对于柳树，除过美，我实在找不出它丑陋的一面。柳树的确是平凡的，平凡在我们当中，或者说我们就是其中的平凡。如果柳树是一个男人的话，那么这个人一定生命顽强、品质高雅、洁身自好、潇洒不俗。如果说柳树是个女人的话，这个女人一定气质高洁又朴实自持、雍容华贵又小鸟依人。

    我真正对柳树认识和品味，却是在异乡。1998年“五一”前后，我和家人到华东五市旅游，见识了柳树天外有天的韵致。江南水乡风景如画，在这幅浩大的画卷里，柳树是美的元素，美的载体，美的主角。如果说黄土地的柳树是素面朝天，沾灰惹尘，那江南的柳树则浓妆淡抹，洁净无暇。雾霭深浅处，一排排柳树细腰长袖，比肩连踵，款款飘移，象一群仙女刚到人间；波光粼粼处，一条条柳丝似少妇理容、少女挽发、仙子凌波。弯月下、晨光中、行道边、小屋前，柳树与太阳独语，与微风相逐，与黄鹂唱和，与青山厮守，与流水成趣。

    柳树啊，你居山绿山，怡情山水，宛然古君子之风。难怪陶渊明“门植五柳树”，柳下惠爱柳以至于改姓柳。古往今来，名人游客，文学巨匠赞美柳树的诗句颇多。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写过：“依依袅袅复青春，牵引春风无限情，白雪花繁空扑地，绿丝条弱不胜莺。”著名诗人王维也曾写到“渭城朝雨浥轻尘，客舍青青柳色新，劝君更尽一杯酒，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开国领袖毛泽东也写过“春风杨柳万千条，六亿神州尽舜尧”的佳篇。赞美柳树的古今诗篇不胜枚举。

    我对柳树生命品质的真正感悟是在2000年秋，我出差到靖边县。这儿的毛乌素沙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不毛之地，陕北防风固沙的成果使这儿变成了稀疏的草原。我见到了陕北民歌“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”的沙蒿。沙蒿高不过膝，没有渭北蒿草的茁壮，但遍坡漫野，蔚为大观。高沙蒿三倍，针叶，色褐红，呈灌木状，星星般点缀其间者，不知何物。问向导，向导说是红柳。红柳，沙漠柳树！我原以为柳树应是江南水乡的宠儿，长在黄土地亦属水土不宜，竞也生长在沙漠里！我疑惑地端祥着眼前这棵红柳，又远望它的同伴，它和它们快乐地在风中摇曳，没有一丁点的哀怨和自怜。这时夕阳浸染了白云，红柳的队伍逶迤到了天边。天边更西处，应是河西走廊，当有左宗棠新疆平叛时栽植的柳树，是垂柳，还是红柳？我不知道，我只知道柳树和戍边的将士一样，在慢慢西行。

    这个时候，我不仅认为柳树是美的，也是勇敢和有担当的。它不仅将阴柔之美呈现到了极致，也将阳刚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！

    2012年我所在的单位盖了新楼，荒芜的偌大的院落需要大规模绿化，请了一位园林设计师为我们出方案。方案出来了，各种树都有，惟独少了柳树。我问设计师什么地方可以改植一点柳树。他说单位不适宜栽柳树。我说有柳树的单位不少呀，比如学校，政府院内也有啊！他说栽柳树旁人会认为是不合适的，口气果断而坚决。
关键时刻，我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，我象无数个对柳树一样有好感的人那样，随波逐流了。

    按照设计师的意见，我们选择在大门东侧靠墙的位置划出一溜地栽植南竹，过了一年，大半都死了，又补植，再过了一年，勉勉强强地长成了不很整齐的竹林。

    竹林的风采，不足以引人注目。然而，竹林里却长出了一颗柳树。这棵随竹子混进我们院子的柳树，最初肯定是一根苗，浓密的竹叶从四面八方压迫着它，没有人发现它。到了第二年，它已有了自己幼稚的主干，但更浓密的竹叶从四面八方的压迫着它。从第三年起，柳树的个头终于超过了竹子，可以舒展地生长了。现在柳树已长得和篮板一样高了，主干留下了抗争的茁壮，满头秀发在风中摇曳。

    柳树啊!你不屈不挠，不择地域，顽强生长的品质和易栽易活成长快的生命力，让我由衷敬佩。象涝池岸上的柳树一样，象旅游专线的柳树一样，象江南的柳树一样，象毛乌素沙漠的柳树一样，我们院子里的这棵柳树，在进行着自己的成长故事，演绎着生命绿色的篇章。

    我赞美柳树，不仅因为你生机盎然，绿柳成荫，也不仅因为你秀美淡雅，婀娜多姿，而在于赞美你那抗酷暑战严寒，不怕风吹雨打的柔中带钢的顽强品质，赞美你那造福人类，护卫大自然的默默无闻，无私奉献的精神，我更赞美你从不抱怨，甘心坚守，生命感召的至高品德。

    如今，故乡的柳树，依然青青。单位的那颗无意成长起来的柳树也绿意成荫。

   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柳树一样地活着，我们的生活和事业一定会郁郁葱葱，永远青青。

（合阳供水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