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轻推开那扇裂纹斑驳的木门,踏进那许久未曾涉足的堂屋,闻着尘封许久的老房子的气味,环顾四周,一切都是老样子,一切都是记忆中家的陈设,熟悉又有些许陌生。
今天是回家扫墓的日子,不知是否是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”这句诗的影响,每值此时,我的心上便蒙上了一层阴沉的薄纱。
“愣着干嘛,快去给奶奶上香!”屋外传来母亲敦促的声音。“知道了。”我径直走上前,柜台中央正盛放着奶奶的遗像。轻轻拭去上面的薄灰,细细察看这张奶奶生前为数不多的照片,照片里的她面容慈祥,眼角含笑,鬓带皱纹,嘴唇微抿······最惹眼的是那一头白发,梳得整齐又光滑,没有一根“杂质”,白的纯净,白的透亮。点蜡、燃香、入香炉,袅袅的香烟四散开来,氤氲在遗像四周。在火光映衬下,奶奶的脸仿佛有了润泽,那一头白发愈发明亮。我静静地看着“奶奶”,“奶奶”也静静地“看”着我。这一刻,我竟,觉得她活了。
记忆的潮水奔涌而来,我接受浪花的洗礼,倾听童年的声音,感受埋藏心底的温情。那时候的午后,风儿总是很轻,天儿总是很蓝,夕阳西下,辉光轻抚。小院里,一位老妇人朝后院喊道:“鑫儿,过来再给我拔拔白头发啰。”“来喽”一个扎着俩小辫的四五岁女孩儿,蹦蹦跳跳地冒了出来,扑向妇人。“小心点,别摔了。”老妇人宠溺地摸摸小女孩的头,牵起小手,说:“来来,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又变亮了?”接着,老妇人舒服惬意地躺在躺椅上,小女孩就坐在门槛上,拨弄着老妇人那柔顺光滑的头发,认认真真地寻找隐藏在“黑色棉被”下的“白色捣蛋鬼”,一经发现,绝逃不出女孩的眼。只见她用小手拨开周围的黑发,小心捻起一根白发,在指头上绕一圈,再一揪,一根白发就被快速消灭了。
“看,白头发!”小女孩骄傲地向老妇人炫耀道。“哎呦,眼睛这么亮啊。”老妇人笑着说,“喏,奖励个糖。”“又是一根!”“嗯,更亮了。”
独属于婆孙俩人的午后时光在一根根白发拔下中悄然度过。拔完了,奶奶就把我抱在怀里,我欣喜于奶奶“变年轻”了,奶奶欣喜于我的“能干”,我们窝在摇椅里,摇啊,摇啊,摇过白昼黑夜,摇过春夏秋冬。
到了该入学的年纪,父母接我们进了城。不久后,我便在学校、邻里结识了新伙伴,每天与他们疯玩疯闹,兴尽才归。或是抱着电视机,沉迷于动画片。奶奶自然而然被我抛在了身后,拔白头发的事也被闲置了。只依稀记得奶奶挨家挨户寻我回家吃饭,追在身后让我添衣服。渐渐地,我懂了事,发觉了对奶奶的冷落,于是,我会时不时主动给奶奶拔白头发,给她讲学校里的新鲜事,奶奶总是笑眯眯的,耐心听我侃侃而谈。一时间,我们像回到了过去。可毕竟奶奶年纪大了,白发长得越来越快,只能采取染发措施,母亲自然成了奶奶的“发型师”。我解脱了双手,却也解脱了与奶奶的联系。此后,奶奶只能默默藏在我身后,日复一日为我整理书包、叠好纸巾、准备衣物······
可乐观的心态终究无法抵挡年龄的无情,奶奶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。染发剂被停用,加上整日病痛的折磨,奶奶一夜白了头。奶奶接受了满头的白发,她甚至悉心打理,总将白发梳得整整齐齐。 她还骄傲地说:“我这头白发,白的彻底,别人想要还没有哩。”
又是太阳落山之际,云层间散着虹光。我来医院看望奶奶,推开病房的门,奶奶正背对我坐着,呆呆地望着窗外。日光浅浅泄进来,包裹着奶奶,眼前的奶奶整个人好像在发光,那头白发愈加耀眼。“奶奶,我来看您了。”奶奶闻声转过身来,眯着眼,像在辨认,看清是我后,奶奶忽的有了精神,高兴得像个孩子,连忙拉起我的手:“真是我的鑫儿,快过来,我呀,要好好看看你。”摸摸我的脸,拉拉我的手,捏捏我的肩······奶奶的手,明明结了许多老茧,可触及到我的皮肤时,是那样温暖柔和。
忽然,她像是想起了什么,抬头问:“对了,今天不着急回去吧?”“嗯,作业已经写完了。”听到我的回答,她更高兴了,“好,太好了,来给我拔白头发吧。你不来,看看疯长了多少。”看着满头的白发,我愣是不知道如何下手,呆在了原地,奶奶却也突然有些失意:“瞧我这记性,头发都白光了······不知道拔哪根了吧?”说着,奶奶有些窘迫的挠挠头,眼里尽是失落。我抓起桌上的梳子,举在奶奶面前,“奶奶,我给你梳头吧。”“好!好!”悉心着、仔细着,我“打扮”着奶奶。梳着梳着,我发现,奶奶老了,真的老了。我紧忙抱住奶奶,埋进她的怀里,吮吸那熟悉好闻的味道,想留住她,不想她就这样老去。奶奶慢慢抚着我,像哄小时候的我,微摇臂弯,轻哼小曲,哄得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多想,多想,就那样睡着,睡在奶奶怀里不醒来。彼时的我,大概无论如何也猜不到,离院后的第三天,奶奶就离开了我,在我没来得及和她见最后一面的情况下,永远离开了我。那时的日子过得就像噩梦:多少次,抱着奶奶的遗物,眼睛哭得红肿,嗓子哭得干痛;多少次,梦见奶奶,梦到她难忍病痛折磨,梦到她在天堂无依无靠,醒来,枕边湿了一大片;多少次,黑夜中,点点荧光里,我仿佛看见了奶奶,可一伸手,抓回的只有一手寂然······
再看向怀里的照片,我潸然泪下,好想再见奶奶一次,当面告诉她:“奶奶,我好想你。奶奶,我们一切都好。”
屋外,纷纷下着雨。我的心里,也纷纷下着雨。点点雨滴,化作思念,化作爱意,落在心坎里,落到记忆深处。
世人大多渴望轰轰烈烈的感情,殊不知,细水流长,娓娓道来,方显真情实意。那一根根美丽的白发,一头连着人间的我,一头系着天堂的奶奶,我俩的亲情,在白发里绵绵流淌,历经岁月,愈加割不断、舍不掉。
(南郑供水公司)